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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绿地--黑羊--白鹭--花狗(杜光辉)

我供职的学校位于中国最靠近赤道的海滨城市,教师村挨着郊区的土地,仅隔一道铁丝网。

我家住六楼,站在窗前,田地、草滩、丛薮、树木,尽入眼眸。终日忙于备课、读书、写作,累时就站在窗前,眺望不远的绿地。

绿地满目墨黛,繁生着几十种树木,枝叶茂密,成群的鸟儿在树枝上蹦跳,叽喳。绿地的草薮,高的一尺,矮的半尺,羊只在草地里啃噬。这些羊只遍体乌黑,在碧绿里焕发着黑色的润光。

一个女人在庄稼地里忙活,掰下成熟的苞谷,堆到地边,再回到地里,继续掰下苞谷,又堆在地边,地边的苞谷越堆越大。

黄昏时分,一个男人开着小四轮拖拉机,突突着乡村鸣奏曲,停在苞谷堆跟前。女人从地里走出,男人接过女人背的苞谷,女人帮着男人把苞谷朝拖拉机上装。不大功夫,车厢盛满苞谷,鸣奏曲再次喧起,男人驾驶着拖拉机,女人坐在车厢的苞谷堆上,朝着距离我家窗户外边的农舍驶来。车后,欢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狗,这种狗统称边牧,时而跳到拖拉机前边,时而蹿到拖拉机后边,在土路上舞蹈。拖拉机停在农舍前,他们没有把苞谷卸下,可能第二天直接拉到农贸市场。

不大功夫,农舍里的屋顶冒出炊烟,被不急不缓的风吹散。我似乎闻到油煎海鱼的腥香味,爆炒青椒的辣香味。

农舍外边的电灯亮了,餐桌上摆了几样简单的菜肴,夫妇两个还有一个少年,坐在餐桌旁。灯光照在餐桌上边,边牧卧在餐桌下边。女人把煮熟的骨头倒在狗食盆里,边牧嚼起骨头,发出嘎叭嘎叭的脆响。它的主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家话,我能听见其声,不明其意。还能听到男人对少年的发问,少年给男人的回答,估约是父亲问儿子的考试成绩,儿子给父亲汇报学习情况。

吃过饭,女人收拾了碗筷,灯光又照在少年的作业本上,少年要在灯光下把人类积淀的知识装进脑袋。

我也吃过晚餐,牵着名叫小懒的流浪狗,在铁丝网旁的校路上溜达,走到农舍跟前,边牧就吠叫,很不友好,它在捍卫自己的家园。男人吼骂制止,主人是狗的司令员,边牧立即偃旗息鼓,再无一丝声息。于是,铁丝网那边传来男人的亲热,老师吃过啦?我答,吃过了,顺便又问,孩子在做作业?男人回答,我家孩子愚笨,学习赶不到前边。我说男孩智力发育晚,再过两年就好了。男人说我没有太大的指望,他以后能考上你们这个大学就满足了,吃饭睡觉就在家里,能节省不少钱哩,供个大学生要花不少费用哩!我说等孩子上大学的时候,您的收入也增加了,不会太在意那些学费。

回家的路上,我胸臆中兀然泛出感慨,这也是一种生活,不那么富足,不那么高贵,一切都那么平凡,像绿地里的一棵草,一只鸟,一棵苞谷,一片枝叶,多他们一个不显多,少他们一个不显少,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实在。他们思维里只有这片绿地,只有这片苞谷地,只有这间房屋,只有这个孩子,只有这只边牧。联合国决议与他们无关,阿富汗战争与他们无关,非洲维和与他们无关。外边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关心这些有什么用处?

我油然想起沈从文对湘西故乡纯情质朴的怀恋,想起我对秦地故土粗犷率性的思念。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们这些农家出身的孩子,为了逃避农村的贫穷、荒蛮、落后,使尽十八般武艺跳出农门,进入都市。又被都市里人事纠葛的复杂,竞争的残酷,世态凉热而愤懑。我们一方面拼命追求都市的物质、便利、声誉,一方面又怀念乡村的质朴、亲情,康德的二律悖反在我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片绿地除了供我看书写作疲惫时临窗观景,还给我家带来惬意的凉爽。我家厨房的窗户对着绿地,热带的风吹到窗户上,绿地的树木、庄稼、丛薮,过滤了风里的灼热,送来清冽的凉爽,不需要安装隔热的窗帘。

学校要扩建,挨着铁丝网的绿地被征收了,大约千亩。这家农舍被推倒了,农舍的主人拿到搬迁费,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田地没人耕种,必然荒芜。掰苞谷的女人不在了,拉苞谷的拖拉机不来了,边牧不来了。绿地还在,树木还在,鸟儿还在。绿地照样郁葱,树木照样葳蕤,鸟儿照样歌唱,我家厨房照样不用悬挂隔热的窗帘。

这家农舍搬迁不久的一个傍晚,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牵着小懒顺在铁丝网旁的校路溜达,突然听到铁丝网外边的狗吠,那只边牧站在农舍的废墟上,对着我们表示捍卫领地的决心。我站在铁丝网这边,为它的忠诚赞赏,还为主人对它的抛弃愤慨。它却不知我对它的同情,以为我们要进犯它的领地,更加坚决地给我宣示捍卫家园的决心。突然,听到一阵突突的声响,边牧立即停止宣战,向着拖拉机奔去,兴奋地围着拖拉机跳跃。男人跳下拖拉机,边牧扑到男人身上,两只前爪搭在主人肩上。主人把它抱起,放到车厢,说,咱们都搬家了,你还跑回来干啥?

我说,狗不离故土。

男人说,狗是忠臣,我这回把它带回去,拴它一个月,它熟悉新地方了,就不朝回跑了。

新的一天的太阳升起了,落下了;海里的潮水扑来了,退下了;一个学期开学了,放假了。我老了一岁,又老了一岁;脑袋上的白发增了一根,又增了一根,不知不觉三四个春秋过去。

清晨,太阳从东边的海面上冒出,一个昼夜完成了交替。施工队开进了绿地,五六台挖掘机,吊机,把连片的树木拔掉,推倒,把干枯的苞谷棵压倒。鸟儿哀叫着逃离,小兽狼奔豕突地逃命。不到三天时间,千亩绿地上的树木、庄稼、丛薮,全部倒下。人类在现代化器械的帮助下,摧毁这些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形容。倒下的树木、庄禾、丛薮,很快就干枯、焦黄,被附近的农人拉走,成了做饭的燃料。

太阳照在赤裸的土地上,又折射到空中,增加了空气中的灼热。我家窗户失去绿地的庇护,热浪扑进,温度剧升,不得不安装窗帘隔热。

草木伐去了,土地平整了,应该施工了。一个月圆月缺过去了,又一个月圆月缺过去了,一个四季轮回过去了,丝毫不见施工的动静。

一天中午,妻子在厨房忍受不了酷热的蒸烤,说,他们把树木砍伐了,土地平整了,怎么还不施工?

我说,联合国决议不要我们投票,人家施工不向我们请示。操心不该我们操心的事情,古时候叫越俎代庖,现在叫狼子野心,吃力不讨好,脑袋里养罗非鱼的人才干这事情。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又有一批人来到这片土地上。我站在窗前,看到他们把不粗不细的黑色皮管一排一排按间隔距离摆好,把水从外边接进来。汽车拉来树苗,草皮,在空地上栽树种草。很快,皮管里冒出细细密密的水线,喷到空中,映出彩虹,降落到刚栽的树苗草地上,名曰自动灌溉。

妻子问我,他们把树木草薮砍伐了,又跑来种树栽草,钱没处花了?

我和她一样是普通教师,阐述决策像让罗西讲哥德巴赫猜想,没办法给她回答。

皮管喷出的水雾不到半下午就停止了,水雾没有了,彩虹自然没有了,地皮没有湿透。后来听人说,安装水管的施工队拿到施工费就撤走了,灌溉的经费没有下拨,灌溉必然停止。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看书写作累了,就站在窗前眺望这片土地。恰逢旱季,人们刻意栽下的草皮枯萎了,树苗烤焦了,这片土地仍然难见绿色。

土地应该有生命,没有林樾、草薮、庄禾、树木、鸟兽、农人,如一具摆放的干尸。

人们刻意种植的草皮树木难以成活,野生野长的草木却顽强地挣出地面。最早发现树木复活的是妻子,我正在写作时,她站在窗前给我说,快看,有棵树从地里钻出来了。我跑到窗前,看到一棵被推倒的树,竟然冲破土的覆盖,露出大半个树冠,给空旷的土地带来一枝绿色的生命。又过了几天,又有一棵树冲破土的覆盖,又给空地带来一枝绿色的生命。

台风袭来,要把天地刮得颠倒过来,把南海的水全部倾泼到海岛上。七天七夜之后,风停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天地六合被狂风暴雨洗涤得无有一丝脏污,满目洁净。我又站在窗前,极目眺望,发现这具干尸复活了,地面上铺满碧绿,还钻出几株树的嫩苗。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碧绿竟长有小半尺高,最早从土里挣扎出来的树木,有了很大的树冠。羊只来了,边牧来了,男人来了。他家的土地被征用了,他改做牧羊维持生存。

男人在绿地中间,搭建了一个棚子。没过多长时间,女人出现在棚子里外,棚子的上空冒出乳色的炊烟。鸟儿归来了,在蔚蓝和碧绿间飞来飞去,累了,就降落在树冠上,叽叽喳喳地歌唱。

干尸复活了,活得朝气蓬勃,有滋有味。

我更喜欢站在窗前欣赏这幅富有生命气息的山水图:远方是墨绿的山,起起伏伏地延伸到海边。不远的地方是落笔洞,一座孤独的山岭里有座石洞。一万年前,我家居住的地方,棚子搭建的地方,还是一片原始森林,生存着难以计数的鸟兽。先祖们在这里狩猎,攥着石块、举着木棍,包围了猎物,或者捕获一只坡鹿,或者捕获一头野猪,就在距离我家不远的石洞外点燃篝火,把捕获的猎物架在火堆上烧烤。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围着滋滋冒油的兽肉,想着马上就可以填饱饥饿的肚皮,得意到极处,就欢呼,就蹦跳。这个欢呼就是现代的歌唱,这个蹦跳就是现代的舞蹈。

现代人整天为生计奔波,找工作,评职称,还房贷,还车贷,住上100平米的房子,还想住200平米的房子,眼睛还盯着带院子的豪华别墅;开上了国产豪车,还想开进口豪车,公路上还跑着法拉第跑车;穿上了国产名牌,还想穿国际名牌,免税商场里还有爱马仕和LV;拿着4G手机,想着5G手机,专卖店里又要推出6G手机。当上了正处,还想当正厅,部长也是人当的,凭什么他们能当我不能当。拿上了50万年薪,还有人拿500万年薪,我的能力又不比他们差,还得想办法找关系。人们像个螺旋,被欲望的皮鞭抽打得飞速旋转,头昏脑涨找不到南北。屁股坐的不是办公桌前的转椅就是驾驶室里的坐垫;整日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奔波在高速公路之上;搭波音的在万米高空颠簸,脑浆在谈判桌上旋转。人的欲望不断升级,为了欲望更加拼命,哪有闲情欣赏利益之外的墨黛。

这些欲望只能从自然和社会里索取,索取不到就掠夺。

我感悟到,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都蕴含有神性,给予我们享受大自然的同时,还让我们反思人类的罪孽,浇灭贪得无垠的欲望之火,拯救我们自己。

到了二十一世纪,先祖的后裔进化到我们这代。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毁灭了原始森林,赶跑了鸟兽,人类独大,纵欲把自己推向大自然的公敌。

若干世纪后的人类,评价我们这几代人的作为,会涌出多少抨击的文字?

其实,现代作家已经有了抨击的文字,祝勇曾经写下:比如登月、填海造陆、武器不断升级人们总是有很多理由,把这个时代的勾当说成正当,把无理说成合理。王开岭说:20世纪中叶后的人类,正越来越陷入此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毁灭大自然的成就。可别忘了,连人类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

蔚蓝的苍穹上,飞来几只白色的鸟儿,在绿地上空盘旋。男人的目光追逐着白鸟,女人的目光也追逐着白鸟。羊只停下吃草,看围绕它们盘旋的白鸟。男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女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吓了白鸟。羊只把白鸟警惕了一阵,见它们没有侵犯自己的动机,就不再警惕它们,继续啃噬青草。白鸟降落了,落在羊只旁边,羊只边走边吃,白鸟跟着羊只走动,有几只竟站在羊只的背上,羊只心甘情愿地充当它们的坐骑。边牧跑到白鸟跟前,白鸟扑棱着翅膀飞起,飞起一丈多高,落在不远的草地上。边牧再跑过去,白鸟再腾起,又落下。连续几次,白鸟见异类只想和自己玩耍,没有伤害自己的企图,就不再搭理它,继续和羊只作伴。寂寞的边牧得不到白鸟的响应,无趣地四下张望,看到一只跑远的小羊,吠叫着跑过去,把情绪发泄到小羊身上,吓得小羊转身跑回母羊身边。

男人看着黑色的羊只,白色的鸟儿,黑白相间的狗儿,看得有了情趣,就跑进窝棚,取出笛子,吹奏起来。笛声悠扬,起伏迭宕。女人在听,羊只在听,白鸟在听,边牧在听,我也在听。

我在网上搜索了这些白鸟,名曰白鹭。

我渴望近距离欣赏它们,如果走近它们,必然会惊吓它们。这些年里,多少生灵把人类视作为天敌,人类确实祸害了这些生灵。

我想起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文字:在欧洲的一些公园,常见一种架在草坪上的望远镜,名字叫望鸟镜。贴上去,游客能仔细欣赏远处树上的一举一动,对鸟雀却毫无惊扰

我找出几年前在新疆同胞手里买的10倍俄罗斯军用望远镜,一下就把几十米外的黑羊、白鹭、边牧,拉到眼前,清晰地看到黑羊眼里透溢的和善和友好,白鹭眼里透溢的信任和安全,驼负白鹭的羊只小心地迈着脚步,生怕颠簸了背上的鸟儿;地上的白鹭迈着悠闲的细腿,毫无警惕地走着羊只的旁边;男人吹着笛子,女人跟着男人,走到距离白鹭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却没有停下吹奏;边牧站在主人身前,看着黑羊、白鸟,给它们摇动尾巴,尾巴是它表示友好的旗帜。

一天下午,五点多种,我又站在窗前,看草地,看树木,看鸟儿,看羊只,看白鹭,看边牧。突然,五六个孩子挥舞着树枝向白鹭冲去,那些站在羊只背上、漫步在羊只旁的白鹭,惊恐万状地腾起,向在晚霞的深处逃去,很快就无了影踪。

白鹭信任羊只,信任犬只,羊只和犬只对它们是善良的。白鹭不信任人类,包括人类的孩童,因为人类捕捉过它们的同类,饕餮过它们同类的骨肉。

我胸腔里弥漫出对人类的恨意和无奈,浓稠如冬季北方城市的雾霾。人类对于自然界,什么坏事没做过?

我拿着望远镜,在草地的入口截住归来的孩子,给他们说,你们把白鹭赶跑了,它们要是不回来,谁都看不到它们。

孩子说,我们想看得更清楚,还没跑到它们跟前,就把它们吓跑了。

我说,我把这个望远镜送给你们,但有一个条件,只能用望远镜看它们,不能再走近它们。

果然,孩子们放学后,拿着望远镜,隔着铁丝网,瞭望白鹭。

毕竟,这块土地征用了,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或许半年,只要资金到位,肯定被钢筋水泥覆盖。绿草、树木、羊只、边牧、白鹭,必定消失。

毫无疑问,它们的生存空间更加逼窄。

我想到形容人类贪婪的成语,欲壑难填!

我在书里读到这样的文字,等到一些东西永远消失不可重复的时候,才能显出它的珍贵。

本文发于《黄河》(双月刊)2023年第5期

作家简历:

杜光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迄今有6部长篇小说出版高原三部曲(《大车帮》《可可西里狼》《大高原》)及《涌动的浆糊》《闯海南》《适天石》;另有1部中篇小说集《嬗变》,1部散文集《浪迹巴山》出版;在《当代》《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发表中篇小说82部、短篇小说37部、散文随笔若干。曾获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国铁路文学奖海南文学双年奖南海文艺奖等29次文学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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